解碼AI算力江湖：狂熱、內卷與洗牌。

作者｜王藝

編輯｜栗子

“如果說2023年10月份，有人向政府建議說做算力能賺錢、現金流非常穩定，這里面還有一部分真誠的人，那么24年4月份，再向政府提議合作做算力的就已經全都是騙子了。”

這是一位算力行業從業者向「甲子光年」透露的消息。

火熱的大模型訓練，讓算力成為了AI時代像石油一樣的稀缺資源，中國自此開始了新一輪的“算力新基建”。而智算中心，是2023—2024年這一輪算力新基建的絕對主題。

據統計，2023年，全國有超過30個城市在建或籌建智算中心，全國帶有“智算中心”的項目有128個，其中83個項目有規模披露，超過7.7萬P；截至2024年上半年，國內已經建設和正在建設的智算中心超過250個，2024年上半年智算中心招投標相關事件791起，同比增長高達407.1%；科智咨詢數據顯示，截至2024年11月，我國投產/在建智算中心的總量已經超過了500個。

然而，與智算中心不斷落成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奇高無比的空置率。

有知情人士透露，2024年，中國新建成了200多個智算中心，點亮率卻不足20%。前不久互聯網上一篇廣為流傳的文章甚至直言：智算中心太“多”，大模型不夠用了。

在這一波智算中心建設的熱潮中，各地政府是絕對的主導者。而央國企、三大運營商，以及一些大型的互聯網云計算公司則是主要的執行和參與方。

但在這些人之外，還有一些“投機客”們。他們是智算中心和算力租賃市場“門口的野蠻人”，通過各種方式游說政府建設智算中心，在這一過程中暗箱操作、套取了大量的政府補貼、擾亂了市場秩序，也因而被很多業內人士視作“算力行業的攪屎棍”。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寫道：“如果有10%的利潤，資本就保證到處被使用；有20%的利潤，資本就活躍起來；有50%的利潤，資本就鋌而走險；為了100%的利潤，資本就敢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有300%的利潤，資本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絞首的危險。”

而對于這些投機客們而言，利潤，或許不止300%。

1.“淘金熱”

某種程度上，當今火熱的大模型訓練熱潮很像是19世紀美國西部的淘金熱。而智算中心的建設者、算力租賃的服務與運營商則是這場淘金熱中的“賣鏟人”。

目前市場上的“賣鏟人”主要有兩類：第一類是算力平臺運營商，做“能力供給”，主要做供需兩端的撮合交易，也就是算力的運營和調度；第二類是傳統的裸金屬租賃，做“算力供給”，主要提供硬件和算力的供應，也就是為客戶提供按需購買、按量計費的物理服務器租賃服務。

本文討論的，主要是第二類，也就是做裸金屬租賃的算力供應方。

其實裸金屬算力租賃在中國并不是一個新鮮事，早在2018、2019年區塊鏈大火的時候，就有不少投機客借著挖礦的熱潮囤積顯卡出租給礦工，國家也建設了不少算力中心租給那些需要做加速計算的企業和高校，市場上也生長出了一些專門做算力運營和調度的平臺。可以說，2021年之前，算力租賃市場都是正常運轉的，價格也符合當時的市場供需。

然而，大模型的浪潮來得太急、太倉促、加之美國一而再、再而三的芯片禁令，一時間，算力租賃市場開始從供需平衡轉向供不應求，智算中心的建設也進入加速發展期。在這一過程中，有幾個關鍵的時間節點：

2023年3月14日，GPT-4的發布，讓大廠和VC們看到了大模型的驚人能力。大量熱錢涌入大模型賽道，英偉達芯片和服務器的價格隨之水漲船高；

不久后，2023年4月，美國傳來即將對華禁售英偉達芯片的消息，也正是在這個時候，不少消息靈通的人就開始靠著地緣政治的信息差囤貨英偉達的芯片和服務器，從中套利。

當時，從朋友圈、小紅書等社交平臺，到拼多多、閑魚等電商平臺，再到各類垂直社區、垂直社群，無數販子打出了“H100現貨，手慢無！”、“稀缺H100現貨，先到先得！”、“原廠H100，見貨付款，欲購從速！”的標簽。

芯片社群中有人喊話出售英偉達芯片，圖源：芯潮IC

從芯片販子手里購買英偉達貨源的風險很高，比如交了定金也可能拿不到貨，再比如即使能拿到貨，運輸過程中的磕碰、泡水現象也時有發生。但即使是這樣，仍然有源源不斷的客戶愿意為了拿到貨冒險賭一把。

“很多人掃貨都是幾個億、十幾個億的掃，這里面產業鏈極度復雜，風險是很大的，身邊很多老板錢打到國外都打飛了，很多知名的服務器廠商和大廠去年簽約了很多采購訂單，也都違約了。”專注于算力租賃行業的抖音博主三師兄（抖音號@講算力的三師兄）說，“有被美國制裁的，也有被美國人坑了的，各種情況都有。”

2023年10月17日，美國商務部工業和安全局（BIS）更新了對中國的先進半導體和計算設備的出口管制，除了英偉達中國特供版GPU產品A800、H800外、用于推理的RTX 4090（下文簡稱4090）等芯片也被禁售；與此同時，AMD發布的性能最強的MI300X、MI300A、MI250X、MI250等多款芯片也不再能出口到中國。

這份管制原定有30天公示期，因此那段時間也成為了中國企業搶購英偉達芯片最后的“操作窗口期”。

2023年10月25日，美國宣布禁令立刻生效，30天的操作窗口期也戛然而止。中國的算力市場如同被“釜底抽薪”般，形成了一個到處都有需求，到處都沒有供應的局面。

在這種情況下，算力價格再度飆升，一張H100的價格被炒到了21萬元左右。越來越多的公司看到了這塊“肥肉”，紛紛下場布局：

首先是IDC廠商、電信運營商和互聯網大廠，以深圳的企業為首。他們借助手里的資金、技術和渠道優勢，是國內最早一波建設智算中心、做裸金屬租賃的；

此外，不少A股上市公司也“跨界”參與了進來——僅2023年下半年，就有包括中貝通信、云賽智聯、佳華科技、奧飛數據、依米康、眾合科技、蓮花控股、錦雞股份等在內的40多家上市公司官宣布局算力租賃業務。他們中有的自建智算中心，有的則只負責替別的智算中心開展租賃業務。

中貝通信子公司簽訂2000萬美元算力服務框架協議，圖源：網絡公開報道

同花順數據顯示，自2023年年末A股出現算力租賃概念起，截至2024年12月4日，A股算力租賃概念下的企業數已經達到了109個。

做算力租賃的A股上市公司 圖源：同花順

入局的人多了，總有渾水摸魚者。

2023年10月之后，除了真正想搞算力租賃、開辟第二增長曲線的公司，還有大量只想靠智算中心撈一筆的“投機客”們也進入了這一領域。這些投機客們來自各個行業，共同的特點是手握大量資金，希望通過投資算力的方式實現資產的快速升值。

“有私募資金，有大廠的資金，有央國企的資金、融資租賃平臺的資金、城投的資金、房地產的資金……各行各業的都有，我認識的有搞煤炭的老板也想進來，但是在這里面，有的人被干掉了，有的人活下來了。”三師兄說。

情況不止如三師兄所說。那些真正在這場算力游戲中賺到錢的人，不止是“活下來了”，更是“活得很好”。

靠著和地方政府、央國企（國資）的緊密關系，這些投機客們密集參與到了智算中心“投（投資）——建（建設）——運（運營）”的每一個環節，在各個環節巧立名目，施展其“空手套白狼”的本領。

2.“投”——紙面游戲

“空手套白狼”總共分為三步，第一步，就是通過給政府和央國企講回本故事的方式，拿到初始投資和建設指標。

目前，國內的智算中心主要分為自建和共建兩種方式，因此政府和企業對智算中心的投資模式也各不相同。

自建方式下，政府提供優惠的土地政策，以鼓勵企業投資建設、運營算力中心，電信運營商和東數西算的八大算力節點就采用了這種模式；

在共建方式下，又可以根據情況的不同，劃分成以下四種合作模式：

• 政府投資建設高標準算力中心機房和機柜，企業則投資采購算力設備，并獨立開展算力租賃服務。這種類型的合作以豐富的算力需求客戶為主，央國企、上市公司依托較好的資金成本，較多采用這種模式；

• 政府投資建設高標準算力中心機房和機柜，并與企業聯合投資算力設備，而企業則獨立開展算力租賃服務。這種類型的合作以有豐富算力需求的客戶為主，各地政府主要從招商引資角度出發，降低企業前期投資，通常要求企業有保障算力消納的能力；

• 政府投資建設高標準算力中心機房和機柜，并與企業共同投資算力設備，政府和企業組建合資公司，共同開展算力租賃服務。這種類型的合作以本地的算力服務為主，地方政府需要有實力的大模型公司落地地方，通過“大模型+地方主導產業”的方式，提升地方的數字化、智能化水平；

• 政府投資建設先進的算力中心，包括機房、機柜和算力設備，并組織企業開展算力租賃服務。算力租賃服務企業將提供專業的服務，并收取相應的費用；與此同時，通過算力租賃收入，政府也可以有效回收投資。這種模式主要應用于能源資源豐富，綠色電力過剩，消納難題突出的地方，通過招商引入算力租賃運營公司，可以大規模開展綠色算力租賃業務，實現綠色電力的有效利用。

這里有一個核心差異，那就是算力設備的采購到底誰出錢。

在前三種合作模式下，企業都是需要出資購買設備、并且需要找到客戶將建成的算力出租出去的；只有在第四種模式下，企業不需要出資，只負責替政府找到有算力需求的客戶即可。

具體而言，這些投機客們會抓住算力租賃價格市場波動的時間差，以較高時期的租賃價格給政府算一筆賬，將原本5年的回本周期壓縮到2-3年，讓政府看到智算中心光明的盈利前景，進而撥款投資。

2023年10月，在算力價格飛漲、市場陷入徹底的癲狂之后，投機客們開始行動了。

“騙子們覺得搞什么數字政務騙錢效率不高，就開始找政府說，‘這么多錢你花不掉，搞算力吧。投一個億把算力建好之后，我很輕松能給你找到客戶，客戶簽個三年合同就能回本’。”某算力運營平臺負責人王方（化名）對「甲子光年」表示。

王方表示，按照當年的價格這些投機客們確實沒有說謊話，確實很多智算中心的確兩年回本了。但是到了2024年4月之后，經歷了半年的采購和建設，供需已經達到了新的平衡，算力租賃又回到了36-48個月回本的正常邏輯，“騙子給政府畫的餅明顯圓不上了”。

以4090為例，一臺8卡4090服務器的售價約為22萬元，在2023年的租賃價格最高點約為1.3-1.4萬元/月；而到了2024年10月，一臺8卡4090服務器的租賃價格降到了約6000-7000元/月，幾乎腰斬。投機客們會以較高的租賃價格做一筆回本周期的賬給政府看，進而促使政府做出投資的決定。

「甲子光年」模仿投機客們的手法，以1萬元/月的租賃價格做了一張回本周期測算圖，如下所示：

投機客測算下的回本周期，制圖：甲子光年

而由于智算中心建設周期長、起碼要一年左右才能建設完成，基本上建成可以出租之后，服務器里的GPU已經升級換代，算力租賃的價格也會因為市場涌入了更多的競爭者而下降。

因此，真實的租賃價格遠遠達不到投機客們說的那么高——根據某算力行業從業者向「甲子光年」提供的數據，2024年9-10月，一臺8卡4090服務器真實的租賃價格只有7200元/月，遠遠達不到投機客給政府看的1萬元/月。

一臺8卡4090服務器真實的回本周期 數據來源：受訪者，制圖：甲子光年

可以看到，原本需要五年才能勉強回本的投資，在投機客的描述下變成了三年就能完全回本，加上投機客們對政府“輕松幫你找到客戶”這種打包票式的承諾，他們往往能很順利地拿到政府和央國企的投資。

而有些時候，建設智算中心所需要的金額過于巨大，政府和央國企投資沒有那么多的錢進行投資，這時候投機客們就會通過引入一個“資方”的形式，進行全盤的運作。

算力行業從業者房存寶告訴「甲子光年」，這其中的“資方”，很大一部分就是上文中提到的來自各行各業的A股上市公司。

“比如當地政府調研之后要建設一個100匹的智算中心，國家也批了，接著就要去買卡、搞基建了。但是這個投入很大，比如說搞基建買卡可能要投入20個億，但作為政府來說沒這么多錢，那怎么辦？通過算力運營公司引入資方進行合作，就比如各行業的上市公司。”房存寶說，“資方對于建設智算中心一竅不通，但是他們有錢。”

據房存寶表示，這種資方要求的靜態回報率一般是五年20%，達不到這個收益基本不會做。“假設資方出資一個億幫政府買了卡，然后租給政府，讓政府按照分期付款的形式按年支付租金，每年的租金2400萬，五年就是是1.2個億，資方不僅成本回來了，還從中賺了2000萬。”

而投機客們作為替政府和資方“牽線”的人，自然也會從中分得一定的利潤。

拿到投資只是開始。接下來，投機客們會用這些投資作為啟動資金，注冊大大小小的SPV公司（Special Purpose Vehicle），將這些SPV公司作為“智算中心”臺前的操盤主體，去向銀行申請貸款。

“一個智算中心的建設成本少于10個億就太小了，基本上現在智算中心的建設規模都在10個億以上，而且都是高密（高功率密度）的，所以算力市場真正的大甲方就是銀行。”企商在線創始人王毅告訴「甲子光年」。

如此龐大的資金需求，企業自有資金通常很難支持，基本上都需要向銀行貸款。正如前文所講，“保障算力消納的能力”是政府和銀行最為看重的，因此客戶租約越多的企業，銀行就越愿意優先給批貸款。

為了獲得銀行的貸款，不少拿到智算中心建設指標的投機客們開始運作自己四通八達的人脈關系——通過多方“勾兌”，他們將一些“像模像樣”的假租約呈遞給銀行，很順利地獲取了銀行的貸款。

“政府和央企雖然有注資，但頂多是起步資金，真正要建幾千P算力的話，肯定要有金融機構去參與的。銀行和金融機構會評估你要建的這個智算中心能不能運營下去，評估項目就包括回本周期是否合理、下游客戶的質量好不好等等。”某服務器廠商技術負責人張華對「甲子光年」表示。

“所以他們會做一些假的租約，其高明之處就在于他們有很多人脈，和他簽合作意向的單位也都是很靠譜的，銀行看不出來。但真正拿到錢、把智算中心建起來之后就會發現運營得一地雞毛。”

無論和政府、銀行的交涉過程怎樣“灰色”，但錢總歸是拿到了。這時候，才來到了真正的建設環節。

3.“建”——偷梁換柱

智算中心建設的第一步就是采購設備。SPV公司們會采購大量的服務器、并行文件存儲系統、網絡設備等組建智算中心。在這一采購過程中，有不少可以中飽私囊的機會。

首先，SPV公司們在采購服務器的時候，會通過選擇一些非主流品牌的產品，或者通過只購買部分零部件的方式，節省很大一筆費用，節省下來的錢就流入了自己的腰包。

“比如他們跟政府申請了三個億的預算，這三個億買設備其實是剛剛好的。但是這波人在買設備的時候會有一些操作，比如從品牌來講，他們會選擇一些小品牌的產品；從產品形態來講，他們不買整機和成套設備，而是買機頭+模組，通過這種單獨操作的方式，他們大概可以擠出來5%-10%的差價。舉個例子，現在買一臺H100整機可能要240-250萬；但是買機頭加模組自己去攢的話，一臺能省十幾到二十萬。三個億的本金，只要能擠出來三到五個點，就是很可觀的利潤了。”張華對「甲子光年」說。

單獨購買的“機頭+模組”雖然也能使用，但是效果的確不如成套購買的設備好。就像家用電腦剛進入中國那幾年，很多人為了省錢去中關村“攢機”，而非直接購買品牌整機。但攢機的問題是有可能會遇到設備兼容性問題。

只是對于這些投機客們來說，智算中心的設備性能并不是他們所看重的，只要在購買設備的過程中實現了套利，那么任務就算完成了。

“設備性能如何、故障率高不高、維修保障行不行，這些都是從長遠考慮的，只是這些人不太會考慮長遠，只要短期保證算力達標、設備數量也夠，他們能從中套利就可以了。”張華說。

其次，在向政府申請建設智算中心的預算時，投機客們為了更快獲取政府的審批支持，會將一部分國產GPU和服務器也做在采購預算里，利用國家對國產算力的扶持、允許國產芯片回本慢或不回本的政策，故意將采購包里英偉達芯片的收益做低，把一部分收益洗出來。

“有些地方政府政府覺得英偉達太招搖了，那就摻一點國產。比如說買了1個億的設備，其中2000萬買的是華為，8000萬是英偉達。國家對國產算力本身也有扶持，有國產算力的話，可以允許你回本慢一點。于是他們把這8000萬的英偉達設備的收益操作成原來的50%、40%或者更低，中間就有一部分差價可以套出來。”王方對「甲子光年」說，“但是再損耗又能怎樣呢？套出來1000萬也值了呀，這個生意沒有成本的。”

國產卡+英偉達混合套利方式，制圖：甲子光年

如果說這些給政府做“國產卡:英偉達=2:8”預算的人為了把戲做足，還會真的買一部分國產設備、找人組網做優化、組建異構算力集群；那么更有甚者，會只買一些國產設備的包裝和外殼，而真正應用在智算中心里的全是英偉達的設備。

“一種是為了拿補貼而買國產卡，另一種就是為了把錢洗出來。我見過買國產卡之后不開機的，甚至有些膽子大的就只買一個殼子往那一放，就為了應付檢查。”張華說。

除了在采購產品、品牌上做手腳，投機客們還會利用智算中心技術升級換代的機會，尋找套利空間。

智算中心的服務器在處理海量數據時會產生大量熱量，為了保證設備在穩定的溫度環境中運行，溫控技術必不可少。

傳統的智算中心都采用風冷架構，隨著AI芯片迭代加速，芯片功耗逐代提升——英偉達的H100 GPU一顆功耗達700瓦，Blackwell架構的B200 GPU功耗更是達到了1000瓦，傳統的風冷方式已經無法滿足高功耗芯片的散熱需求，液冷技術成為了市場的新寵。也因此，最近半年，智算中心迎來了一波風冷改液冷的“換機潮”。

借著這波換機潮，不少投機客們在向政府提議建設智算中心的時候，會將采購液冷設備的錢也規劃進去，通過“適當地”在預算中抬高液冷設備的市場價格，進而從中牟利。

目前市場上主流的液冷方案是冷板式液冷，主要通過把冷板與GPU緊密固定，將GPU的熱量傳導給冷板中的冷卻液進而幫助機器降溫，占了中國市場90%的份額；而浸沒式液冷則將服務器等設備完全浸沒在冷卻液中，發熱元器件直接與冷卻液接觸，實現熱量的快速傳遞，是未來長期的發展方向。

國信證券研報顯示，目前冷板式液冷的單位價值量約為5000-6000元/kw，浸沒式液冷的單位價值量在1萬元/kw；而張華則告訴我們，從H100整機改冷板的成本角度分析，國內目前還沒有標準的液冷H100整機，需要進行二次液冷改造，每改造一臺設備就要增加10萬元的成本。

因此，無論是建設新的液冷數據中心還是做傳統風冷轉液冷的改造，里面都有大量的套利空間。

“現在浸沒式液冷比較火，騙子們忽悠政府去建設新型的浸沒式液冷數據中心，本來1萬塊錢的設備報價成10萬，差價套出來，買服務器，挖礦賺錢，這樣政策完成了，建設指標完成了，錢也賺到了。”王方表示。

此外，還有一種降低智算中心運營成本的方式，就是通過上報新卡的價格、但實際購買二手卡的方式，從中套利。

2024年，隨著GPT-4o、OpenAI o1等模型的發布和AI應用的全面爆發，大模型的主旋律開始從訓練轉向了推理，用于推理的性價比較高的卡4090一時間成為了搶手貨。由此，大量智算中心開始以4090服務器集群為賣點去競爭客戶，而競爭客戶的核心點，就是價格。

怎么把價格做低呢？二手卡價格最低。

2024年下半年，市面上陸續出現了很多回收二手卡的人，他們通過較低的價格從科技公司和技術從業者、游戲愛好者等個人手里回收4090，拿到東莞翻新后，再加價賣給建設智算中心的央國企和SPV公司們。

三師兄也是其中的一員。他之所以經營這個抖音號，很大的一個原因就是可以在C端建立自己的影響力，進而鏈接到更多有算力卡的人。“不管是新卡還是二手卡，它們里面的芯片都是一樣的，我們收了卡之后會裝成整機，然后放到新疆的機房里。這還是一個以量取勝的生意。”三師兄說。

一些人在抖音上收卡，圖源：抖音

也正是因為有三師兄這些人的存在，投機客們得以以較低的價格買到4090服務器，而在建設前期，他們在給政府和央國企做預算的時候，卻是以新卡的價格上報的，這也就從中擠出了不少油水。

綜上，在智算中心的建設階段，投機客們通過種種的套利方式聚斂了大量的財富，很多人在智算中心建設完成后便套現離場，不再插手具體的運營，這也是很多智算中心“用不起來”、空置率居高不下的原因。

但這并不意味著智算中心的運營環節沒有套利空間。

房存寶告訴「甲子光年」，一方面政府需要找新的標的去拉動經濟發展，房地產不行了，但算力的需求還在，于是他們把智算中心作為了拉動經濟的“新基建”；另一方面很多地方政府為了業績，對智算中心項目的審核和建成后算力的消納沒有做好預期，于是著急上馬了一批智算中心。這導致市場上出現了大量閑置的算力資源，也就給了投機客們新的套利機會。

“無論政府預期過于樂觀也好，還是提前的戰略儲備也好，總之現在智算中心建設的太多、市場消納不了這么多算力。這時候又出現了一批人，他們是專門‘拼縫’的，幫政府找租賃算力的客戶。”房存寶表示。

對于這些“拼縫”的人，市場上有一個眾所周知的名字——“算力掮客”。他們是連接算力市場各方主體的人，也是為這場智算中心騙局補上“最后一塊拼圖”的人。

4.“運”——改弦易轍

在國家“東數西算”政策的助推下，有不少央國企和上市公司為了便宜的電價，選擇去西部建設智算中心。但建成之后難免遇到算力租不出去的問題，這時就要靠算力運營公司（算力中介，即前文所提“算力掮客”）幫忙解決。

“比如有政府或央國企去新疆建了一個1萬匹的智算中心，但是發現租不出去，后來折算了一下成本發現自己電費便宜、有優勢，那以最低成本把算力租出去就行了，比如8卡4090服務器市場價格是7000塊錢一個月，現在5000塊一個月對外租也不虧本，那就找一些銷售能力強的算力中介，他們既有客戶資源，有些又有自己的云平臺，讓他們幫自己出租。央國企會和他們簽訂5000元/月的大體量（一般是60-100臺）、長租期（一般是3-5年）的閉口合同， 相當于算力中介用不用這些設備都要給央國企錢。”房存寶說。

擁有智算中心的政府或者央國企之所以能給算力中介如此低的價格，除了電費便宜的因素，還和經營壓力下不得不保本有關。“為了能把算力出租出去，政府一般是求著算力中介幫自己對外出租。”房存寶說。

此外，市場上一些投機客的“閃轉騰挪”也幫助政府降低了算力成本——正如前文所提，以三師兄為代表，市面上有非常多回收二手4090的人，這些被回收上來的翻新4090卡有些會被加價賣給智算中心，有些則以直接以白牌的價格出售。本來采購的價格就比別人低不少，出租的市場價較低便也無可厚非。

然而，盡管這些算力中介能幫智算中心找到一些客戶，卻也只是一些零零散散的小買家，距離算力的完全消納仍然有很大的空缺。

前不久有媒體披露數據：2024年上半年，全國已上線智算中心算力17億卡時，實際使用量僅為5.6億卡時，整體利用率僅32%；同時，算力基礎設施行業的平均上架率（數據中心實際使用的機架數量與總機架數量的比例）不足60%；

最近的一篇網絡爆文披露的數字更是觸目驚心——該文章援引知情人士的話說，目前機房的出租率普遍在20%-30%之間，有些企業級智算中心甚至只有10%左右。

智算中心的算力租不出去，給政府也就交不了差。為此，有些算力掮客想到了通過其他方式，將智算中心的算力利用起來。這其中最暴利的一種，就是挖礦。

2024年4月，一個叫Aleo的幣因為其背后的零知識證明技術悄然在幣圈火了起來，其宣布將在2024年9月上線的時間節點也讓大批礦工摩拳擦掌地開始買設備、為上線后的挖礦做準備。這其中，就包含不少做智算中心的投機客。

“大家都知道這個幣上了能賺一波，所以去瘋狂買機器。反正機器買了之后，有客戶就租給客戶，沒有客戶我就挖礦，總之不會閑著。”王方說。

張華也告訴「甲子光年」，挖礦的收益很高，新建成的智算中心如果用于挖礦的話兩年就能回本。為了獲得足夠的算力，很多礦主不惜加價，這也讓投機客和算力掮客們賺得更加盆滿缽滿。

“2024年九、十月份的時候，4090的價格還在高位，七八千一個月很正常。但是有些礦主為了搶到卡，會跟智算中心說，你只要有貨，你租給我，一個月一萬我都付給你。”張華說，“還有一些浙江的00后，他們通過關系拿到審批和好的電價，智算中心建成后很大一部分都用來自己挖礦了。”

然而，挖礦對智算中心設備的損耗是極大的。“就像開車，一般開到120邁就比較高了，但是挖礦就相當于把這輛車開到了200邁，是讓機器在超負荷工作，所以機器的故障率會很高，有可能跑兩年就廢了。”張華說。

因此，在吃過幾次虧之后，很多資質正規的智算中心和算力租賃平臺開始明令禁止客戶將租用的算力用于挖礦。

但這難不倒投機客和掮客們。挖礦的路走不通了，還有第二條路——搞綠電。

2023年2月15日，國家發改委、財政部、國家能源局聯合下發《關于享受中央政府補貼的綠電項目參與綠電交易有關事項的通知》，通知明確可再生能源項目將全部參與綠色電力的市場化交易；

隨后，2024年4月，新疆發改委發布《關于進一步發揮風光資源優勢 促進特色產業高質量發展政策措施的通知》，給出了5種通過配置新能源項目指標，其中，對新建大型及以上智算中心，2024年底前建成投運或2024年內備案并于一年內建成投運，智算規模不低于500PFlops（FP16），每500PFlops支持40萬千瓦市場化并網光伏或相當規模風電，所發電量并網消納，以促進綠色智算發展，推動綠電替代，吸引投資。

這意味著，去新疆建設智算中心不僅可以獲得充足的電力補貼，光伏、風電等發電企業還可以通過與智算中心合作的方式，將所發電量并入國家電網，獲得更多的經濟收益。

“現在新疆的光伏政策是統一的，500匹給400兆，正常情況下40兆瓦的風電，光路條就值個幾千萬。”企商在線創始人王毅告訴「甲子光年」。

這給了很多人從中牟利的可能。新政下發后，不少手握綠電指標的投機客開始尋找可再生能源發電廠合作，用“風電+智算”的模式套取國家補貼。

“比如政府給你100萬千瓦時的額度讓你來投，投資的時候，購置這些風力發電機組的設備是不是得花錢？可能你投了1個億，但是這個錢是你本身投資就要花的。風電建成后發了100萬千瓦時的電，這時候政府說，這100萬千瓦時你全部用來做算力的話，我把這個錢補貼給你， 這就相當于政府把你的電費給付了，幫你智算中心節省了很大一部分開支，回本更快了。”王方說。

除了用智算中心套取國家能源補貼，投機客們還能通過“賣綠電”的方式獲取更多額外收益。

“有一部分投機取巧的人，他們有自己的綠電資源，但是這些綠電資源正常是并不了網的，沒辦法往外賣，因此需要配套一定的項目才能把手中的綠電合法化。在新疆，政府會給綠電指標，拿到指標后他們就可以通過建設智算中心的方式，把個人建設的低成本的綠電并到國家的電網中去，相當于把這些電直接賣錢了。”張華說，“甚至有一部分人建設智算中心就只為賣綠電，建設完成后就再也不管了。”

房存寶也表示，風能或者光伏發電不是誰想做就能做的，而是國家要給你批指標。獲批指標需要一個由頭，而建設智算中心就是一個很好的由頭。

“通過這個由頭，我就可以去拿綠電指標，拿到這個指標之后我就可以和這些央企國企去合建光伏發電或者風能發電，只要大家一合建，這不就是在做事，然后各方就能賺到錢了，到時候這發出來的電，我可以再去并入到國家電網，然后再去賣這個電錢。”房存寶說。

至此，一個包括政府、企業、資方、SPV公司（投機客）、算力租賃公司（算力掮客）、曠工在內的AI算力江湖形成了——投機客通過講回本故事的方式游說政府和國資建設智算中心，通過假租約獲取銀行貸款，利用關系套取政策補貼，在采購設備的過程中做手腳榨取油水，智算中心建成后再利用挖礦或賣綠電的方式實現快速回本。

但的無論是通過挖礦獲取收益，還是去新疆以極低甚至零成本的電價建設智算中心、賣綠電賺錢，投機客和掮客們看似以各種“巧妙”的手段實現了智算中心的快速回本，但終歸是擾亂了算力租賃的市場秩序，也讓裸金屬租賃越來越偏離正常的商業化運營。

5.大洗牌

不過，這場曠日持久的智算中心“瘋狂淘金熱”終于要告一段落了。

2024年10月11日，鴻博股份公告稱，全資子公司英博數科解除與紫光曉通于2023年7月簽訂的算力設備采購合同，已通過第三方設備采購用于替代。

10月25日，北京飛利信發布公告，終止了總金額近11億元的算力租賃服務合同，原因是服務器缺貨。

10月30日，ST農尚全發布公告，稱資子公司武漢芯連微與銀盾云的算力租賃合同解除，并將32臺算力服務器以7千萬的價格出售。

11月12日，錦雞股份公告，公司全資子公司英智創新今年1月與締息云聯價值超過9個億的算力租賃合同終止。

……

由于市場的過度飽和及算力價格的下降，從去年十月至今，越來越多的算力租賃企業“踩下剎車”，算力租賃市場不復往日的狂熱。

與此同時，近幾個月來，國家陸續出臺了多項政策，強調有序引導，淘汰落后產能。

2024年7月，發改委聯合有關部門印發《數據中心綠色低碳發展專項行動計劃》，要求到2025年底，全國數據中心布局更加合理，整體上架率不低于60%、平均電能利用效率降至1.5以下；提出強化“東數西算”規劃布局剛性約束，新建大型和超大型數據中心應優先布局在全國一體化算力網絡國家樞紐節點數據中心集群范圍內。同時，該政策還提出要“全面清理地方高耗能電價優惠政策”；

8月1日正式實施的《公平競爭審查條例》也要求地方政府“沒有法律法規依據或國務院批準，不得給予特定經營者稅收優惠”，這也將一定程度上緩解智算中心“大干快上”的局面。

各地政府也不例外。比如山東德州價值約2億元的“全國一體化工業大數據山東云中心省會經濟圈區域分中心數據機房‘德智未來’智算中心項目”，就在招標文件中明確寫明了“采用設計施工采購運營一體化的模式建設”，要求運營期限不低于5年，并規定了項目驗收投運后每年算力的最低收益。

作為“全國一體化算力網”先手棋的“城市算力網”建設也穩步推進。通過構建公共資源池、多級聯動與分層分級調度、跨域調度與異構資源協同等方式，城市算力網可以實現城市中分散的算力資源的有效整合和調度，提升算力資源的利用效率，進而為推動各類新增算力向國家樞紐節點集聚、建立跨區域算力資源調度機制、深化行業數據和算力協同打下基礎。2024年，南京、青島、蘇州、重慶、北京市海淀區等多地相繼出臺了推動城市算力網發展的相關政策。

政府側的努力之外，在企業側，一部分算力服務商也在更新其商業模式，從“裸金屬服租賃”向提供更精細化的算力運營服務轉變，通過異構算力池化、彈性算力調度、虛擬電廠等技術整合資源，降低AI技術使用門檻，提供更多元化的產品與AI云服務，這些都有利于智算中心的高效、精準化運營，加快算力出租的進度。

比如北電數智打造了“前進·AI異構計算平臺”，通過混元異構技術，可以實現對國產芯片的統一調度和納管；九章云極DataCanvas推出了Alaya NeW智算操作系統，能夠將GPU、網絡和存儲設備等硬件資源整合起來，可以將算力的占用與使用進行解耦，實現算力的彈性調度。

清程極智推出了超大規模并行訓練系統“八卦爐”，提供針對芯片體系架構的算子編譯優化，以及面向超大規模集群的并行計算解決方案，幫助智算中心進行高達十萬卡的超大規模訓練；共績科技則構建了電網式算力調度網絡，他們推出了包括“算了么”在內的多個產品，用戶可以將自己的電腦或其他設備連接至共績科技的網絡中，根據實際使用情況獲得收益。

泡沫是周期的一環，正如電影《The Big Short》中，最初并不是從資本市場發現了問題，而是從連陪酒女郎都能貸款買5套房而發現了問題。

然而，虛假的繁榮不可持續，從荷蘭的郁金香到90年代日本的房地產，再到20世紀初的互聯網股票和大基建，每一場狂歡落幕之后都是無盡的落寞和一地雞毛。隨著市場回歸理性，算力租賃行業經歷了爆發式的無序增長和激烈的市場競爭，也終究要告別“野蠻生長”、回到正常軌道。

（封面圖由AI生成）